浮奢子•人神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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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无聊赖，自祷于天，曰：“神若不妄，请示灵验。”神未显迹，但作声曰：“吾在此，尔复疑否？”人闻之甚喜，复求现身。神曰：“我无形，不可示人。”人问曰：“汝若无形，何经云神塑人如己之形乎？”神曰：“汝凡人，不能悟哉。”人复问：“汝神也，自谓无所不能，今能言明乎？”神作色曰：“吾神也为上，汝凡夫为下，尔能求之，吾可拒之。”人不改色，曰：“茫茫宇宙，何分上下？地乃圆形，汝在欧地为上，在我中国则为下；在中国为上，在欧地则为下；徧盖四方，则亦上亦下。再者，汝固可拒吾，吾亦可拒汝，则汝之高势何在乎？”神曰：“吾尽知尽能，人之智力不及我万一也。”人曰：“汝谓尽知，可知我欲左顾邪，右顾邪？汝谓尽能，能遵吾号令否？”神曰：“小子玩我！”

人闲来无事，向天祷告：“如果神不是虚妄的，就请显个灵吧。”神没有显示踪影，只发出了声音，说：“我在这里，你还有什么怀疑吗？”人听到了神的话很高兴，再向神请求现身。神说：“我是无形的，不能让人看见。”人问道：“如果你真是无形的，为何经文里说人是神依照自己的样子创造的呢？”神说：“这个嘛，你是凡人，领悟不了的。”人又问：“你是神，自称无所不能，今天你能解释得明白吗？”神不耐烦地说：“我是神，神在上；你是人，人在下。你可以请我回答，我也可以拒绝回答。”人不慌不忙地说：“茫茫宇宙，哪边是上，哪边是下？地是圆的，你在欧洲的上面，就在中国的下边；你在中国的上面，就在欧洲的下边；你若覆盖整个大地，则又在上面又在下边。再说，你固然可以拒绝我，但我也可以拒绝你，这样一来，你又比我高在何处呢？”神说：“我无所不知，无所不能，人的智慧与力量还不及我的万分之一。”人说：“你说你什么都知道，那么你知道我接下来是要向左转头还是向右转头？你说你什么都能做，能不能听从我的命令呢？”神说道：“你小子玩我！”

人谓神曰：“非谓汝知不及我，盖人各有志，通一术可恃养终生，全知无用也。”神曰：“吾生无涯，力无尽，全知自有用处。”人问：“汝可知擦鞋之法？”答曰：“知也。”人复问：“有何用处，可曾与人擦鞋否？”神不语，良久曰：“饱学亦为能事，未必尽其用也。”人曰：“自谓饱学，可知吾新创之烤鸡法乎？”神曰：“然也！”遂娓娓道来。人大笑曰：“好徒儿，得吾真传也！”又曰：“人间之文明者，人自创也；汝之所谓饱学者，拾人牙慧耳！”神暴怒，聚黑云欲震。

人对神说：“我不是说你的知识不如我，只是人各有志，精通一种技术就能收益终生，什么都知道也没有用处。”神说：“我的生命无边，力量无穷，全知自然有派上用场的时候。”人问：“你知道怎么擦鞋吗？”神回答：“知道。”人又问：“知道有什么用，给人擦过鞋吗？”神不说话，过一阵说道：“饱学也是一种能力，未必非要都付诸行动。”人问道：“自称饱学，知道我新发明的烤鸡之法吗？”神说：“当然知道。”于是一五一十地讲解一番。人大笑道：“好徒儿，得到我的真传了！”接着说：“人间的文明是人类自己创造的，而你的所谓饱学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。”神暴怒，招来黑云要打雷。

人曰：“正义之神，且慢发作。人不克己则恶，神若不克己岂不为大恶乎？”神斥之曰：“吾乃真理，至公至正。凡吾所为自有公理，何敢谓我作恶乎？横死非命，皆贪心者自取也。”人笑曰：“此言得之，汝非不恶，是人不敢言也。人心固贪，以生存难故也，而汝动辄群杀以非罪，是恶岂人力所能为哉。”神曰：“神之公理大于俗世之律。”人曰：“大哉神之公理！贪小利为恶，擅杀反为正。向使世人弃法律而取神之公理，凡动贪念者皆杀之，辄累骨之上可创亘古未有之治世矣。”又曰：“汝何敢以公理居之？汝虽有力，不过一独夫耳，以一己之好恶断亿兆之存亡，何公之有乎？西人势弱，一水溺之，死伤殆尽，苟存独脉，亦曲折为汝之奴婢。而我中华之禹帝亲率黎民凿渠穿山，泄汝滔滔恶欲诸汪洋，我上国傲立数千载，未尝曲脊于恶神之下，是邪不压正也。”

人说：“正义的神，请先不要发作。人不能控制自己就会作恶，神如果不能控制自己岂不要作大恶？”神训斥道：“我就是真理，至公至正。只要是我做的事自然合乎公理，你怎么敢说我作恶呢？横死非命都是贪心的人咎由自取。”人笑道：“这话说得对，不是你不恶，是人不敢说罢了。凡人固然贪心，那都是生存艰难的缘故，而你动不动以不致死的罪名成群屠杀，这种恶行又岂是凡人能做得出来的呢？”神说：“神的公理大于俗世的法律。”人说：“神的公理果然伟大啊！贪图小利是恶，随便杀人反倒成了义举。如果是人抛开了人间法律而遵循神的所谓公理，所有动贪念的人都杀掉，这样一来，累累白骨之上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亘古未有的治世了。”人又接着说道：“你又凭什么自称公理呢？你只不过拥有暴力，仍旧是个独夫而已，用你个人的好恶来决定亿兆生灵的生死，你的公正又体现在哪呢？西洋人骨头软，一场大水就淹得死伤殆尽，侥幸留下一支独苗，也卑躬屈膝，沦为你的奴婢。而我中华的大禹亲自率领他的人民挖渠开山，把你滔滔不绝的邪恶欲望倾泻到汪洋大海，我天朝上国傲立世间数千年，从未在恶神的淫威下弯过脊梁。这就是邪不压正的道理。”

神益怒，黑云益厚。须臾，雨从天降，落地成泥，云滚电兴，万马捶蹄。神显恶相，目露杀机，长笑曰：“汝凡夫俗子，纵巧于辞令，难逃我天网恢恢。”人不屑，讥之曰：“汝饶舌之神纵有大话千筐，亦要遵循我人创之文法。”神遂以真理之雷劈之，人当下立死，其骸化种无数，随风播散。后有拾此人所化种者皆号有种之人，见神不拜，见官不跪者多属此流。

神更加愤怒，黑云也越来越厚。一会儿，雨从天降，落地成泥，黑云滚动，闪电出没，雷声像万匹骏马轮番落下蹄子一样。神展现出一副恶像，眼睛里露出杀机，长长地一笑说：“你这凡夫俗子，不管说起话来有多厉害，怎么也逃不出我的天网。”人不为所动，讥笑道：“你这唠叨的神就算有一千筐的大话，开口时也要遵循我们凡人所制定的语法。”神不由分说，用真理之雷劈了下去，那人立克丧命，遗骸化作无数颗种子，随风飘散。后来有拾到那人所化种子的都被称为有种之人，见神不拜，见官不跪的大多是这类人。